到這個時候了,我還在尋找。
她會不會后悔。
會不會難過。
會不會有我百分之一的痛。
在警察的帶領下,我媽去見了那個兇手。
據說他的作案動機很簡單直白,就是因為前女友拋棄他,投向了有錢人的懷抱。
對方還設局,讓他把家底都拿出來賠了個干凈。
從此他走向極端瘋狂。
下手的幾個被害人,多多少少,也都和他的前女友有幾分相似。
隔著玻璃。
審訊室燈光冷峻。
他抬起頭,看著我媽,忽然咧開嘴笑了。
似乎知道自己沒有活路了。
他也想讓別人和他一起痛苦。
當著我媽的面,他開始講起我死前的細節。
「不小心讓她拿到手機,還撥了通電話出去,還好對面掛斷了。」
「是撥給你的嗎?」
「你女兒哭起來可真好看啊,也跟那個賤女人更像了……所以,我剝下了她的臉。」
「她疼得眼淚都流不出來,還在叫媽媽。」
警察厲聲喝止:「夠了!不許刺激被害人家屬!」
我媽站在玻璃面前。
脊背仍然挺得筆直,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兇手。
她不說話,也沒有掉眼淚。
我飄在她面前,和她面對面。
她看不到我。
也聽不到我。
我說:「媽媽,我恨你。」
那天晚上。
那個被侵犯后又活著被肢解的晚上。
我感受了人類能夠承受的,最極致的痛楚。
血涌出來,把我的視線完全染成血紅色。
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絕望的嘶鳴。
風聲,蟲鳴。
枯葉簌簌落下。
真菌在濕潤的木頭上生長。
無數噪音合奏成鼓點,在我耳邊響起來。
震耳欲聾。
我一直在叫。
媽媽。
媽媽。
「媽媽,我好疼。」
「救救我,媽媽,救救我……」
人類最絕望無助的時候,會下意識叫出這樣的稱謂。
期待或許有奇跡發生。
然而沒有。
你在家里溫暖的大床上,正在做一個好夢。
夢到你心愛的大女兒許嬌出嫁,過上了幸福的日子。
許澤在追求的女生發展穩定,讀的是一所很不錯的大學。
熱門專業,畢業后就有好工作。
你的夢里,永遠沒有我。
10
從警局出來后,他們按照警方查到的地址,去我的出租屋收拾遺物。
畢業后我就留在這里,工作生活,整整兩年。
他們從沒來過。
坐在車里,我媽忽然叫了一聲:「嬌嬌。」
許嬌忐忑不安地看著她,眼睛里藏著掩不住的心虛。
「許桃臨死前那通電話,是不是打給你的?」
「……」
許嬌張了張嘴,一時沒能發出聲音。
一向伶牙俐齒的她,竟然找不出合適的理由。
最后她說:「四點就要起床化妝,我很早就睡了……可能在夢里不小心按掉了。」
她擠出幾滴眼淚,讓自己的傷心看上去真心實意。
我媽點點頭,不再說話。
仿佛只是隨口一問。
也是。
她叫許嬌,從來都是嬌嬌。
提起我,直呼其名。
我坐在車里,許久,才漸漸從剛才那股瀕死的疼痛里緩過神來。
許嬌眼尾染著一點細碎的淚光。
我漫無目的地回憶著,想起,有關我們三個人的名字。
許嬌是他們嬌寵的第一個孩子。
許澤是上天賜予的恩澤。
而我的名字——
我的名字……
出生后不到 24 小時,我的同胞哥哥就停止了呼吸。
醫生說,胎兒在母體中發育不良,導致了器官衰竭。
病床旁,有個老太太傳授經驗:「這種情況肯定是另一個娃兒把這個的營養搶了,我在鄉下接生那幾年見過的。
你看你女兒,長得多好。」
我媽倚在床頭,怨恨又迷茫地看著我。
我滿月時她仍然沒給我起名字。
直到外婆打來電話。
「今年老房子前的桃花開得正好,就叫許桃吧。」
我爸找人算。
說桃字好,桃木辟邪,能鎮住我不吉利的命格。
車內一片死寂。
許澤打破了沉默。
他有些不自在地說:「沒想到許桃運氣這麼不好……」
我媽忽然轉頭看著他:「你叫她什麼?」
許澤愣了愣。
他向來叫許嬌姐姐,連名帶姓地叫我。
這在我們家,是心照不宣被默許的。
「許桃是你姐姐,我和你爸能這麼叫她,你不能對她直呼其名,很沒禮貌。」
許澤從小被寵到大,我媽突然的發難讓他不知所措。
最后只能尷尬地摸了摸鼻子:「媽,我們是把二姐火化后帶回去嗎?」
我媽冷淡地看了他一眼,沒有說話。
我的出租屋不算很整齊。
三十平的一居室,床旁邊擺著的就是沙發和茶幾。
茶幾上半個吃剩的柚子,已經干癟。
沙發上搭著毛毯,地上亂七八糟地散落著很多書籍。
許澤有輕微潔癖。
他很明顯想說些什麼,看了我媽一眼,到底沒有開口。
我媽隨手撿起一本,是有關心理學的。
她愣了一下,翻了幾頁,手指忽然捏緊了。
有關自毀傾向和原生家庭的那兩個章節,被我用筆畫了很多線條。
這幾頁松松散散,一翻就到,顯然是被反復看過很多次。
她拉開旁邊的小柜子抽屜。
醫院的病歷,和心理醫生的談話記錄。
幾個空藥盒。
最里面放著一小疊機票和高鐵票。
大多是去一些熱門的沿海旅游城市。
不大的房間里擠著四個人,大家都能感受到。
某種沉重又粘稠的氣氛正越壓越低,不動聲色地包裹住他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