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頭萬緒,百思難解。
如同潮水一般泛濫,覆天蓋地地席卷,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。
下一刻。
檢討上的所有黑字,在我眼睛底下,開始扭曲、變形,直至變成了一副我看不清,也似乎從未見過的模樣。
隨之而來的,是整個房間都開始震動起來,頂燈「吱呀」一聲,松動、掉落,重重地砸在地板上,煙塵四起。
再接著,萬物失色。
世界開始崩塌。
意識徹底被拽入混沌的前一刻。
我看到手機屏幕亮起。
微信聯系人「北極兔七號」發過來三條消息:
「程女士,歡迎您,回到現實世界。」
「盡管這里冰冷、無情、不講道理,但你要愛它。」
「回來吧,接受現實,接受它的一切。」
13
耳邊似乎一直有人在說話。
……
「我們嘗試過對患者進行藥物治療,但很遺憾,收效甚微。」
「或許是因為愛人去世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……」
「主任……您說催眠治療,這真的能有用嗎?」
「距離催眠結束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小時,患者仍未清醒,是否考慮強制喚醒?」
……
眼前深不見底的黑暗中,驟然有一道白光閃過。
我睜開了眼睛。
入目是一片潔白,純白色的沙發和墻壁,空氣里充斥著綠葉調香水的味道。
身旁柜子上的花瓶里插著一束白玫瑰。花朵嬌艷,其上猶自帶著露珠,將落未落。
時鐘就擺放在花瓶旁邊。
上面顯示的時間是「2017.12.17」。
今年是,二〇一七年。
女聲在我耳邊響起:「程女士,本次催眠已經結束,歡迎回來。」
我側過頭,把目光移向聲源處。
——我認得她。
濱江市有名的心理咨詢師。
我叫她宋醫生。
好半晌,我才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,勉強開口:「剛剛……?」
「程女士,」她笑著打斷我,「催眠治療,是要進入您的潛意識維度。那里的一切終歸都是虛幻的,眼下催眠已經結束,切勿沉溺于意識世界。」
所以,我在這里醒來之前,所經歷的一切,都是假的。
現實世界里的我,早就畢業離開濱江十九中了。
沒有情書。
沒有十四萬字的檢討。
還有江淮禮……
他已經不在了。
被冰封的記憶終于徹底消融。
在催眠作用下暫被遺忘的過往,再次向我涌來。
……
數月以前,江淮禮作為心理學專業的研究人員,臨時接到所里的公派學術出訪任務,要去 A 市一趟。
我在機場送走了他。
只是彼時萬萬沒有想到。
那竟就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。
臨行時回頭看的那一眼。
竟是訣別。
……
從機場回家后不久。
微博上突然出現一些有關于「某航班疑似失聯」的詞條。
不少人在評論區激烈討論。
一條條看過去,每一條都說得頭頭是道,每一條都像是真的。
盡管我告誡自己不要相信這些捕風捉影的東西。
卻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去查詢江淮禮所乘坐的航班信息。
還沒有到原定的落地時間。
沒有任何來自官方的通告。
我捧著手機忐忑不安地等了整整一個下午。
終于在日暮即將西沉時。
等到了官方發布:
「航班 MN××××確認墜毀。」
再下一刻,手機鈴聲猝然響起:「您好,請問是江先生的家屬嗎……?」
怔然間,手脫了力。手機掉到地板上,砸出一聲悶響。
房間的花瓶里還插著一大束白色的玫瑰花,半枯半開,已不復往日鮮活。
那是江淮禮買回來的。
他平素總很喜歡買一些花。
但以后,或許……都不會再有了。
臨登機前,還把手伸出來隨意撥亂我的頭發,笑著問我情人節想怎麼過的人。
一轉過頭,就要跟我揮手作別了。
14
兒時曾讀過陶淵明的《擬挽歌詞》。
「親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」
「死去何所道,托體同山阿。」
彼時翻閱釋義,解讀寫作手法,唯獨不曾注意過個中情感。
直到那日。
我送別江淮禮。
親手在刻著他名字的石碑前奉上一朵白玫瑰。
才終于對挽歌詞里的描寫有了些實感。
才終于有些明白「馬為仰天鳴,風為自蕭條」,那景象是何等哀凄。
幽室一已閉,千年不復朝。
那一方冰冷,埋葬了我的愛人。
……
從墓園里出來,我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人。
我認出來,那人是江淮禮先前的同事。
「宋醫生?」
「是我,」她朝我笑了笑,「你的檢測報告出來了,情況不容樂觀。我們團隊的建議是,先進行藥物治療。」
我拒絕了。
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嚴重的心理問題,甚至需要用藥物來干涉。
不過是一次送別。
可天下本就無不散的筵席。
斯人已逝,無法回轉的結果。
我沒什麼不能接受的。
……
但是后來。
我的確開始出現記憶力衰退的情況。
時常以為自己還在中學時期。
恍惚間,會感覺江淮禮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。
我從未失去他。
等拖到不得不入院就醫進行治療的時候,包括藥物治療在內的多種治療手段,于我而言,都已經收效甚微。
宋醫生所在的團隊提議我進行「催眠治療」。
……
白玫瑰上的露珠終于滾落下來,順著花瓣,隱沒進瓶子里。
旁邊放著一個鬧鐘。
時間顯示:「2017 年 12 月 17 日」。
倏然回神。
我這才想起來,這已經是我進行的第三次催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