喝了酒,他靠在沙發上閉眼假寐,眉目染著幾分倦怠,夜色浮沉中,有種讓人不忍驚擾的安靜、平和。
我輕輕地放下手中的醫藥箱:「脫衣服。」
話說完就察覺到不對,手中翻找的動作僵了僵。
顧予深睜開眼,眸底繞著薄薄的紅絲,淺淺掃了我一眼,沒說什麼,側過肩膀對著我,解開扣子露出半截肩頭。
以前不是沒替他上過藥,可今時今夜,我的手就是不由得有點兒抖。
他察覺到了,語調很緩慢:「生疏了。」
不提很多事兒也就被我藏起來了,他開了話頭,我便有了舊事重提的欲望。
「嗯,隔了太多年了。」我盯著他肩上的傷,不痛不癢地問,「都去看我了,怎麼就不肯讓我知道?」
其實想想,這問題也沒什麼價值。
他就是不想給我虛妄的希望,所以才不愿意出現。
便是我知道他常去看我,我能做什麼呢?
抱著他哭?然后求他帶我回家?
若是這般,只怕我兩頭都誤了,既得不到他的回應,也不能好好地生活走到今天這個位置。
他比我理智,不能愛我,那就成全我的未來。
人嘛,總有一條路有光,才能走下去。
「我知道答案了。」不用等他的回答,我收回手,「好了。」
顧予深穿好衣服,側對著我傾過身體,從桌上拿了煙。
「那時你太小了。」火苗躥起,香煙亮起又暗下,白煙裊裊自他唇邊散開。
他在白煙里瞇起眸子,沒看我,虛虛地落在燈火闌珊處。
「你的世界只有我一個男人,難免有錯覺,我就想,以后你看過更大的世界,遇上更多的人,是不是就清醒了。
」
19
通往庭院的門微敞著,有風穿過門縫進來,他的臉沉在夜色中,平靜也深沉。
「怕你后悔,怕你恨我。」他交疊雙腿往后靠,依舊不看我,「有些關系,一旦破了那層窗戶紙,就難再回頭了。」
我的眼睛又在泛酸,低著頭死死地盯著自己擱在腿上的指尖,不吭聲。
可能他和許多人一樣,心里藏了事,也只有在酒精上頭的時間里,才撕裂開來一個口子。
有了傾訴的欲望,往外倒的,都是無人知曉的心事。
「我父親自殺那天,」他忽然說起這段往事,很快地就停了下來。
他深吸了口煙,煙草燎過心肺,聲音更加暗涉:「我是有預感的。」
明明他很平和,我卻覺到了苦味。
「哥,別說了。」
顧叔叔死后,他從未和人再提起他。
刻在生命的脈絡里那些傷心事,不經提,一提就有撕心裂肺的痛感。
「那天晚上,他來找我,和我說了很多話,仔仔細細地叮囑了很多。」他不聽我的,執拗地說下去。
我不敢再打斷他,話既開了頭,就得有結尾。
煙霧升起又散去:「他拉著我的手,很鄭重地和我說。」
「葉伽是你妹妹,一輩子都是,永遠不要丟下她。」
我眼前白茫茫的,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手背上。
顧叔叔多睿智的一個人啊,早就猜到了,他離去后,我媽靠不住。
怕我媽拋棄我后,顧予深也不要我,所以臨走,還要給他留下叮囑。
「我有感覺的,猜到他要走了,所以我守在他的房間外,守了很久,只可惜……」
話說到這里,顧予深垂下頭,夾著煙的手微微地顫抖:「十五歲的我,太沒用了,連撐過一個夜晚的毅力都沒有。
」
我一下子就明白了,他在后半夜睡著了。
顧叔叔離開時沒驚動他。
這件事,就成了他心里永遠抹不開的傷。
「那些年,我記著他的話,再難都不敢讓你離開身邊。」
他在一支煙抽完的間隙,抬眸落在我的身上:「我已經錯了一次,不敢再錯了。」
山崩海嘯的淚意涌來,我死死地捂住眼睛,不斷地點頭。
我明白,我都明白了。
顧予深因為他父親的死,背負了十幾年的愧疚,他覺得都是自己的錯,身陷在有罪的漩渦里,不能自拔。
以至于便真的對我有心,也不敢去破壞我們之間的關系。
如他所說,一旦我們真的在一起了,情意難免被消磨,一拍兩散后,我們連兄妹都做不成了。
當初顧叔叔的遺言刻在他的心上,我是他的妹妹,一輩子他都不能丟下我。
他不敢違背,生怕辜負了父親最后留下的遺愿。
風吹來,涼了一室的暖氣,冷意無聲逼人。
顧予深渾然不覺,掐滅煙蒂,伸手去點第二根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