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個殘疾人。

拄著拐杖，整個右手袖子都是空的。雙目失明，看不見任何東西。

當晚回家，我看見地上擺滿新買的樂高玩具。桌子上點著蠟燭，陳波在廚房里做飯。他看到我回來，滿臉熱情：「老婆，你回來了。」

「趕緊洗手，我跟咱媽學了你從小最愛吃的糖醋丸子。你今晚多吃點兒。」

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，想起那時我們在校園里多麼相愛。當年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，滿績、國獎、省賽，眾多榮譽傍身。如今，他走出了校園，也變得發福、庸俗，許荔不理他，又丟了工作。消沉了幾天，一場春夢睡醒，此刻的他，想回歸家庭。

從我知道他和許荔的事兒開始，我沒有找他吵過一次架，甚至連一句追問都沒有——一切，都是為了忍到今天。

我從未想過要整死誰，但是就在這個他親手做了一桌燭光晚餐、慶祝我們結婚 14 周年的夜晚。在我成功給我媽轉過去那最后一萬塊錢之后，我對他說：「陳波，我們離婚吧。」

協議明細我早就準備好了。

陳波一點兒都沒有防備，所以看到這一切的時候，激憤得渾身都在抖：「厲靈，你他媽什麼意思？」

我一臉平靜：「看在你還是佳佳的爸爸份上，我給你留 5 萬塊錢過渡。要知道，就算打起官司，這麼多東西在我手里……」

我把許荔跟他做愛的視頻、他盜用女兒學費的證據，各種，全部攤開。

「嘩」——陳波掀翻桌子，盤子飯菜掉落一地。原本坐在客廳里玩樂高的佳佳「哇」地一聲哭出來。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，各種各樣難聽的話，雨點一樣砸過來。

陳波的失控我早有準備。為了防身，我早就叫來了一大批人。我打開門，門外，站的都是他的前同事，還有我們大學的同班同學。

陳波看到他們，東西砸得更狠了。我媽第一時間沖進來抱走大哭的佳佳。

鬧到這一步，可謂是臉皮撕破。陳波社死了，我跟他 14 年的情誼也是徹底地走到了頭。

8

陳波父母后來來了北京。那晚鬧成那樣，他們當然不會原諒我。但我并不在乎，他們鬧了一陣兒，也就不鬧了。

半年后。

我送佳佳上學，回來的路上，時值華北平原最冷的季節，太陽還沒出來，巷子里黑黢黢地一片。

我路過一個角落的時候，聽到有女人喊「救命」。她喊得凄厲無比，但被捂住了嘴，傳不出來。

我的腳下像是有釘子，在原地站了很久。等那群人散后，我走過去。她的樣子很慘，身上厚的衣服都被扒了。天寒地凍，躺在結冰的路上，沒過多久可能就會凍死，隱隱約約，她身上還有血。

她說：「救……救我。」

厲老師，救我。

從那以后，世界上沒有了許荔。活下來的人，叫作曹麗。

曹麗——這才是，許荔 22 年前，真正的名字。

那天我見完曹國軍，曾抽了我人生中第二支煙。曹國軍告訴我，當年他的離開并不是像許母跟許荔說的那樣——她爸爸下海做生意發達后，就跟別的女人生了兒子跑了。

曹國軍從始至終就是一個最普通的工人。

他在廠里上班，一年意外遇到爆炸，瞎了雙眼，少了一條胳膊。工傷賠償的 30 萬都給了許母，許母卻嫌棄他下半輩子廢了，不想背這個負擔。

一天早上，許母帶著女兒和全部的錢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她還編了一個謊言欺騙許荔，讓許荔恨了「爸爸」這個虛擬形象這麼多年。

許荔那天被丟在路邊，是我打通了曹國軍的電話。寒冬臘月，我躲在角落里看著曹國軍拄著拐杖一步步、搖搖擺擺地走來。他半跪在地上，摸了幾把女兒的臉。

曹國軍的眼淚倏地一下就流了下來。

9

也許作為一個女人，我無比希望許荔就那樣凍死在那個冬夜里。但作為一個教師，我寧愿相信，靈魂可以被重塑。

所有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，都可以靠自己后天的努力被治愈。所有犯下的罪孽，只要愿意回頭，就有岸。

我永遠不會原諒許荔。但我希望，佳佳在后續的成長過程中，可以和她不完美的原生家庭和解，這也是我一個做媽媽對她最殷切的愿望吧。

陳波后來離開了北京。好在他父母都是雙職工，每個月都有點兒退休金，目前他正坐在家里靠炒基金啃老。但是據說前陣子股市大動蕩，把父母的老本兒都賠了。

曹麗的民宿早就倒閉了，更名改姓后，她和曹國軍生活在一起。最后一次聽說她的消息，是年前她帶曹國軍來北京看過一次眼睛。

離婚后，我患上了嚴重的睡眠障礙。

有的時候回到學校上課，看到一批又一批年輕的學生。看到他們聰明的、對戀愛充滿憧憬的、青春洋溢的樣子，往往會感到茫然和困惑。

于是我決定辭掉工作，帶著佳佳去了南方一座文化底蘊深厚的城市。

經歷了這些，比起依賴「雞娃」式精英教育，我更相信家庭的教育。

佳佳在我高中老同學的幫助下就讀了當地不錯的一所小學。如今入學手續已辦好。

而我則是打算在附近山區一所困難小學，給留守兒童們上課。

10

離開北京前，我和佳佳去國貿樓下的溜冰場玩樂。

我站在玻璃外面等待女兒，忽然看到一個中年禿頂男，牽著一個 20 多歲的女大學生。那女孩背著 MK 新款包包，踩著高跟鞋，妝容精致，儼然一副來約會的模樣。

當中年禿頂男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女兒跑出冰場朝他們撲過去時，年輕女人后退了一步。

小女孩差點兒要摔倒，還好中年男及時抱住了她。

年輕女人尷尬又拘束地笑著。小女孩坐在爸爸的肩頭，乖巧、伶俐。

——又是一個辛酸的故事，我當時這樣想。

時近黃昏。等佳佳玩累了，我就和她手牽手回家。

（完）

作者：火一

來源：知乎